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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八章晉江獨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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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八章晉江獨發

趙婉言這兩日沒同往常一般坐在窗前,而是將輪椅推到了門口。

自從半年前意外受傷之後,趙婉言便在別苑休養,為了方便她出入,繡樓裏的門檻已被盡數填成緩坡,就連繡樓之外也造了專門的廊道。

可趙婉言一次都沒有出去過。

眼下見她推著輪椅停在了門前,丫鬟一怔,忙上前道:“奴婢推郡主出去轉轉可好?”

趙婉言未答。

丫鬟看了眼她散著的頭發,試探道:“那……奴婢幫郡主梳發?”

丫鬟上前一步,然未等她觸及到趙婉言的發梢,便聽趙婉言冷道:“滾開。”

丫鬟一驚,忙跪地請罪:“奴婢該死。”

趙婉言聽著,雙眉蹙得更緊了些。

一時無人再敢開口,沈寂間,忽聽趙婉言問:“她今日又告假了?”

丫鬟楞了楞,忽然福至心靈,忙道:“黎大家之前告了假,但今日還未遞話過來,車夫已出門去接了。”

“郡主是在等我麽?”

趙婉言聞言一怔,轉頭看去,只見自廊階上步來一人,花開並蒂的朱槿襦裙搭煙色披帛,薄紗覆面露出盈盈眉眼,當真是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。

商麗歌笑道:“郡主這般盼我,倒叫我受寵若驚。”

趙婉言神色微滯,低哼一聲偏過了頭:“自作多情。”

商麗歌也不惱,依舊同往常一般拿了梳子,趙婉言未再抗拒,沈默著讓商麗歌梳頭綰發。

“今日天色極好,我來時看到兩岸桃花開得正艷,若摘得幾簇釀成桃花酒,滋味定然甚妙。”

“你想摘便摘,又沒人攔你。”

商麗歌替趙婉言綰了個垂鬟分肖髻,看起來很是俏皮活潑,商麗歌端詳了會兒,道:“還差一點兒。”

不等趙婉言吩咐,丫鬟已將鏡子遞上,趙婉言左右照了照,問:“差了什麽?”

這些日子的相處還是有用的,趙婉言一開始萬般抗拒商麗歌的觸碰,如今竟也已然習慣,還會主動品評她的綰發手藝。

商麗歌笑了笑,雙手搭在她輪椅兩側,推著她往外去:“還差一點春色。”

趙婉言未想到她這般膽大,竟敢推著她從廊道上滑下,待她反應過來時,人已在繡樓之外,不由驚怒:“你、你放肆!”

商麗歌卻不怵,只彎下腰道:“郡主快聞聞,這外頭的氣息是不是要比樓裏好聞多了?”

趙婉言幾乎是下意識地吸了口氣。

確如商麗歌所說,空中香味清甜盡是自然氣息,比她房裏沈悶苦澀的藥味不知好聞多少。

商麗歌趁她楞神之際推著她一路往河岸走,只見兩側桃花滿枝,落雨繽紛,一片淺紅深粉,若胭脂百裏。

商麗歌站在那陣紅雨之下,一襲紅衣似要與那落花融為一體,她腳下輕移,寬袖橫卷,無需樂聲做配,便已舞出灼艷韶華。

只見她擡袖摘得桃花一朵,幾個旋身近前,將之簪入趙婉言發間,烏發上有這一點麗色點綴,好似沾惹了無盡春光,蒼白的臉都透出幾分明媚來。

“這樣便更好看了。”

趙婉言看著眼前之人,抿唇道:“你方才舞的什麽?”

“是我新作的《桃夭》,郡主可想學?”

趙婉言垂眸,眼中神色迅速冷下,她握緊了輪椅兩側,幾乎是要立即掉頭離開:“不想。”

商麗歌卻壓著那輪椅沒動,正色道:“我仔細問過大夫,郡主的腿並非已全無希望,只要積極配合治療,是有可能再站起來的。”

趙婉言推不動輪椅,便去扒商麗歌的手,咬牙道:“治得再好也不過是個跛子罷了,一個跛子還跳什麽舞,學什麽樂?還不如就這般坐著輪椅一輩子,一天天等死也好過受人非議恥笑!”

“誰說跛子便不能跳舞?”

“莫說會不會留下跛腳的後遺癥,就算如此,郡主又是為何想學舞樂?只是為了受人讚嘆景仰麽?”

“自然不是——”

商麗歌蹲下身,與她平視:“既不是,又何必擔憂日後受人非議恥笑?郡主想學舞樂難道不是因為喜歡?撫琴歌舞除了能娛人,亦可自娛,不是嗎?”

趙婉言的手一點點收緊,似要在梨花木的扶手上摳出一道指印來。

商麗歌握住她的手,溫聲道:“郡主,我們再試一次,只要郡主能站起身來,我可以同郡主保證,你一定跳得出這首《桃夭》。”

趙婉言望著她,眼睫微顫。

商麗歌不急,只靜靜等著,良久之後,才見趙婉言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。

商麗歌倏爾笑開,眼尾姝色瀲灩,竟比這綿延桃花更為灼艷明麗。

趙婉言也下意識跟著勾了勾唇角,雖說那一點笑意轉瞬即逝,卻似瑩瑩星火,驟然將她雙眸點亮,此番瞧著,才真有幾分十一歲小姑娘的天真爛漫。

“此人是誰?”

不遠處駛來一艘小船,船頭立了兩人,一身雪鍛手執折扇的正是詹慕臺,另一個蟒袍加身矜貴不凡的則是趙婉言的父王,南寧王趙數。

兩人將岸上一切盡收眼底,趙數命人停了船,一時沒再靠近打擾。

詹慕臺笑道:“她是剛來閔州不久的大家黎商,性子有趣,我便讓她常來與言娘作伴。”

南寧王又看了會兒,道:“看得出來,言娘很喜歡她。”

“她的身份來歷可都查清楚了?”

詹慕臺展了折扇,微微瞇了瞇眼:“王爺放心,已然查過,她不會對言娘不利。”

南寧王果然沒再細問,詹慕臺用折扇遮了半張臉,露出的眉角輕輕一揚。

這位黎大家的身份他的確去查了,可查到的結果卻是格外的有意思。

再想起之前心情不虞一聲不響來了閔州的那位,詹慕臺下意識嗅到了什麽不尋常的氣息。

看來近日,是有好戲看了。

***

商麗歌從別苑出來便徑直回了宅院,推門而入卻見裏頭空無一人,寢被也疊得整整齊齊,只空氣中還殘留了一絲藥味。

商麗歌微微一楞,這是已然走了?

商麗歌行至近前才見桌上用茶杯壓了一張字條,上頭只有寥寥幾字:無礙,暫離。

然紙條上隱隱還有淺淡墨跡滲出,商麗歌將紙條翻過,果見後頭又寫了句話:雞湯鮮美,願以兩只母雞,一缸井水換烹飪之法,不知允否?

商麗歌瞠目,前後翻看了兩遍,的確是公子的字跡沒錯。

屋後傳來些許動靜,商麗歌心念一動,忙奔至屋後,見後頭不知何時多了間雞舍,柵欄細細圍了一圈,裏頭還蹲了兩只老母雞。

商麗歌:……

兩只母雞,一缸井水。

商麗歌又回到前院,掀開水缸蓋,果見裏頭蓄了滿滿一缸的井水,便是泡個澡也是夠的。

商麗歌捏著字條,一時心緒覆雜,哭笑不得。

聞玉坐在馬車上,用傷藥細細抹在虎口,紮圍欄做雞舍打井水,這些事情他之前從未做過,如今既要做,自也不會假手於人。

一上午下來,手上留了不少的傷口,聞玉動作一頓,不知想到什麽,又用帕子將剛抹好的傷藥擦去。

馬車停在羊腸巷口,再往裏只能步行。

閔州城西的屋舍不比城東城南,這裏大多只有青瓦灰墻,還有不少棚戶草舍。

聞玉要尋的一家就在巷子盡頭,舊得發白的木門兩側貼著斑駁對聯,瞧著竟是有些年頭了。

叢雲上前叩門,好一會兒才有人來。木門打開一條縫隙,裏頭的總角小兒謹慎地往外張望:“你們找誰?”

聞玉將一張紙條遞去,只道:“轉告你阿爺,故友來訪。”

總角小兒遲疑了瞬,還是接過紙條進屋去。聞玉和叢雲就等在門外,隱隱聽著裏頭似有碎裂之聲,隨即一輕一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,木門被再次拉開,這次是一個兩鬢花白的老人,身形佝僂滿目瘡痍,他目中猶帶警惕:“你們究竟是誰?”

聞玉淡淡一笑:“看來衛家軍的赤虎旗,廖軍醫還認得。”

遞給廖進的紙條上,畫的便是當年衛家軍的軍旗圖樣,橫紋赤虎。

廖進神色大變,探頭看左右無人,忙將門大開,讓聞玉和叢雲入內。

屋中陳設極為簡單,不過一副桌椅,外加一張長藤竹塌,桌上放了兩個茶碗,整間屋子裏最值錢的,怕只有桌上那兩壇高粱酒。

這還是他從軍中留下來的習慣,衛家軍軍紀嚴明,戰前不得飲酒。但每回打了勝仗之後,衛大將軍都會與各營同飲一碗高粱酒,慶得勝,敬亡者。

念及往事,廖進一時怔然,隨後將酒開了壇,倒給面前兩人。

“你們來,是為當年之事?”

這些年他為保命東躲西藏,總算是逃過一劫茍活至今。來尋他的,無非是兩撥人,一撥要他的命,一撥要他手裏的東西。

眼前的這兩人,顯然是後者。

聞玉撫著凹凸不平的碗口,卻是道:“我來,是為一個真相。”

他倏爾擡眸,雙目如箭:“一個十八年前的真相,一個令五萬將士全軍覆沒的真相,一個叫赫赫世家頹然而傾的真相!”

廖進一怔,驀然喉間發苦,舉壇猛飲幾口,嗆得雙目發紅方啞聲道:“好,我說。”

十八年前囊和之戰,衛大將軍衛廣然攜五萬衛家軍抵禦外虜,戰線拉至銜陽關。據戰報所言,衛廣然因好大喜功中敵軍誘敵之計,陷於敵軍包圍,衛家軍為救主帥棄關而出,致使銜陽關失守,五萬將士全軍覆沒。

“一派胡言!簡直就是一派胡言!”

廖進咬牙,當年的衛大將軍,是何等風姿肅然治軍有道,帶著衛家軍駐守邊關,大大小小的戰役打了不下百餘場,幾乎從無敗績!

當年囊和苦戰,只因援軍遲遲不來,發出的軍報猶如石沈大海,連派去送信的哨兵也是一去不回。城中缺食少糧,哪個士兵不是勒緊了褲腰帶打仗!

衛大將軍那時已然深受重傷,卻為穩定軍心苦苦支撐,每每卸甲之時,血水已將裏衣浸透!他身為隨行軍醫,如何不知!

可即便如此,衛大將軍依舊守著囊和長達二十日!

整整二十日啊!

城破之時,衛大將軍依舊擋在眾人之前,到死都是撐著長/槍而立,不曾低頭,不曾屈膝,卻在死後,屍身經外虜亂刀砍弒,幾被踐踏成泥。

外虜在城中燒殺搶掠足足三日,三日後援軍方姍姍來遲,兩軍不曾交戰,外虜便退兵而去,領著援軍趕來的副將林隋成了收覆失城的大英雄,大功臣,卻無人得知,若非衛家軍重創外虜,拼殺到最後一人,那些殘部如何會見到援軍便倉皇而走,令援軍不費一兵一卒便坐享其成。

可囊和之戰後卻無人為衛大將軍請功,痛失愛子的衛國公只等到一紙降罪詔書,斥責衛廣然好大喜功,令澧朝損失慘重。

衛國公近乎一夜白頭。

而副將林隋……

聞玉壓著腕口的指尖隱隱泛青,他自囊和之戰後一路加官進爵,如今已是一品武侯了。

何其荒唐,何其可笑!

廖進愴然,佝僂著身子從屋中取出一個匣子來,匣子的邊角十分光滑,可見是時時摩挲。

“是我膽小怕事,當年城破之前,我先一步逃離,同百姓一道躲在地窖之中這才逃過一劫,只在離開前將這些東西帶了出來。”

“這些年,我不敢替衛大將軍伸冤,更怕林隋發現對我趕盡殺絕,故而一直東躲西藏。近兩年我的身子愈發不好,才在閔州落了腳,這些東西若能重見天日,也算替我贖些罪責,了我一樁心事。”

匣子裏是幾封沾了血色的書信,有當時衛廣然的脈案記錄,有衛家軍的每日傷亡人數,還有幾封來不及送出的求援信,皆有軍印為證。

聞玉接過,眸色沈沈,驀而起身,朝著廖進鄭重一禮,叢雲跟隨。

廖進一驚,忙道:“我不過一膽小怕事的逃兵,郎君這是作何?”

“單憑廖軍醫將這些證據保存多年,便當得此禮。”

廖進楞楞望著他,眼前之人雖戴著面具,可身姿挺拔氣度不凡,竟莫名與那人的身影相重疊。

廖進眼眶微熱,遲疑道:“你、你同衛大將軍……”

聞玉默然良久,只道:“我不過是個景仰衛大將軍的普通人罷了。”

***

三月三,上巳節。

商麗歌早時並未出門,她往雞舍裏灑了些谷物,看著裏頭的兩只雞點頭啄地,時不時還撲棱兩下翅膀。

好在圍欄夠高,兩只雞撲騰不出來,否則商麗歌還真不知如何將之趕回去。

餵完了雞又吃了早點,商麗歌便要出門。今日她無需去王府別苑,便想著早些去曲園教習,然一開院門,卻見門外立了道月白身影,聽到聲音回過頭來,極為自然地問了聲早。

商麗歌楞了楞,不知為何,她竟覺得今日的公子與往常極為不同,雖說面具遮住了半張臉,可那眸中神色尤為寂寥,好像獨愴於天地,孤影決絕,寥落淒清。

商麗歌說不出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,只莫名叫人覺得不適。

“今日是上巳節,同我出去走走可好?”

商麗歌的目光在他袍角掠了掠,也不知他在外頭站了多久,衣上竟沾了晨間的露水,有些微褶皺。

商麗歌望進公子眼中,一時竟說不出拒絕的話。

巷中沈寂片刻,商麗歌終是應了聲好。

聞玉眸中一動,微微勾唇:“那你等我片刻,我去換身衣裳。”

既已應下,商麗歌便也沒再扭捏。上巳節又稱女兒節,男男女女皆是盛裝出行,商麗歌也去換了身十二幅木槿襦裙,外罩藕荷色比甲,烏發半挽青絲如瀑,鬢間一支金絲嵌珠桃花簪垂流蘇叮鈴,行動間顫顫喜人,熠熠生輝。

她再次開門時公子已然等在外頭,商麗歌見之一怔。

公子偏愛淡雅素色,所著衣衫也多為月白、霽色等淺色,然眼前的公子一身墨紫深衣,墨玉為冠白壁為墜,端的是器宇軒昂,俊逸不凡,雖戴著面具,但周身氣度已叫人無法忽視。

見商麗歌出來,他眸中微亮,隨即道:“走吧。”

嘉明湖畔春和景麗,士與女秉蘭而嬉,湖水泱泱濯足滌纓,芳草茵茵禊飲踏青,好不熱鬧。

商麗歌與公子在湖邊駐足,看著行人折了柳枝,蘸水而點,互相祈願祝福,不由微微勾了唇角。

上巳節既是祭祀宴飲,踏青游春的日子,也是男男女女表達愛慕之日。嘉明湖上行舟如葉,不少小娘子立於船頭嬉笑耳語。

湖邊的兩人一個芝蘭玉樹,一個艷若芳菲,立時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。

有膽大的小娘子令船駛近,拋了蘭草過來,一邊嬉笑道:“郎君翩翩,我心悅之,贈汝以蘭草,可與吾訂約?”

春風徐徐,鼓動衣袖袍角,蘭草清香拂面,催人心跳驟疾。

船上的少女羞得滿面通紅,卻仍是盈盈望來。聞玉駐足半晌,卻是偏頭看向商麗歌。

那眸中深意灼得人心口發燙,不等商麗歌倉皇避開目光,聞玉已倏然轉身,墨紫衣袖一拂,折了近旁芍藥叢中最艷的一朵。

他拈花而來,步步臨近,身姿如玉好似謫仙下凡。

那朵芍藥停在他指間,卻是舉到商麗歌身前,白皙若瓷的手襯得芍藥愈發熱烈,隱隱可見虎口新傷,對比之下竟有種破碎的美。

“贈汝以芍藥,可與吾訂約?”

如泉音色揉在春風中,似比士子盞中玄醴還要醉人。

商麗歌怔然,聞玉卻好似並不急著要個答案,他只將手中芍藥放入商麗歌指間,隨即輕輕擡手,拂去她肩上柳絮。

他願以情為網,以身為餌。

愛意繾綣,徐徐圖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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